2007年8月13日星期一

小武

“今天这天气真好。你看太阳多红。一滴雨都没下啊。你说人这一辈子,还是要踏实。
对吧。我昨天晚上睡的时间太长了。你现在给人教书,工作好的很。你看我儿子,把身
上衣服弄得多脏啊。唉,头有点儿疼。还是上大学好……”

小武的表情有些木呐,说话的声音也木呐,但是话多,给我说个不停。我就有些奇怪。
这时候舅舅看见了我们两个,似乎有些惊慌。他大声的喊叫我:

“吃饭了,回来吧。小武,你要不要过来一块吃?”

小武和他媳妇小翠双双在西安打工,小武在一家化工厂烧锅炉,小翠在一个批发市场卖
衣服,老板是南方人。去年的年三十晚上,小武从厂里下班回到出租房,屋子里冰锅冷
灶,没见小翠。小武做了好几个菜,等小翠,谁知道小翠一宿未归。今年的正月十五,
小武下了夜班,买了元宵,从厂里回来又没见小翠。两次小翠的说法都一样,老板请吃
饭,她不好意思推辞。十五晚上到处张灯结彩,鞭炮齐鸣,但是同院子的人都听见小武
两口子吵架。小武嘴笨,半天吼出来一句,小翠却是刀子嘴,伤人的话像放鞭炮一样炸
了一晚上。

第二天小翠早早就去了批发市场,中午的时候,小武从出租房出来,没有穿衣服,把房
东老太太吓了个半死。小武见了人就嘿嘿直笑,笑得你骨头发冷,过一会儿,又开始一
边跳一边唱,眼泪鼻涕口水四处横飞。

后来同村也同在化工厂上班的大强几个把小武送到了西安精神病专科医院。住了一个月
的院,小武基本稳定下来,再加上住院花销巨大,小翠就把他接出院,送回了老家休养。
现在小武的爹妈除了干农活,带孙子,还要伺候小武。五十多岁的人老的像七八十。

“你看小武他妈,头发都白完了。都是小武这一疯——心给操的。”

吃饭的时候,舅舅告诉了我这一切。最后,他压低声音,很严肃的对我说:“你最好少
跟小武往一块凑。他还没好呢;说不定啥时候又犯疯了。”

出门扫了一眼隔壁,小武坐在门前,深沉的望天。他旁边,一头银发的小武妈正在侍弄
中药罐子。

但是小武确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一个月前我才来的时候,头一次跟他说话,他还有些逻
辑混乱,思维木呐,但是现在,他除了说话絮叨,除了喜欢沉默,再也看不出来哪有问
题。

“这是文疯。看不出来的。说不准啥时候就犯了。”舅舅告诫我。

我把舅舅的话当耳边风。我是讲科学的人,病总会有好的一天。我看着小武渐渐好起来,
心里很高兴,时不时找他聊天。我也总是想着办法开导他,想让他恢复的更快一些。小
武觉得我是城里人,是教师有文化,还愿意和他做朋友,就很高兴,常常给我说一些心
里话。

“我老婆是个好女人。就是咱们这农村人太穷了啊。我们在城里,看见一样的女的,人
家穿的是啥?人家吃的是啥?人家住的是啥?咱不能比啊。小翠她跟我是受了委屈。”

“我出的这事——你知道我年初出的这事吧,主要是压力大啊。结婚借的债还没还完,
娃要吃奶粉,我爸妈都老了身体又不好,家里这房也老了得重盖……我压力大啊。这事
又花了不少钱。”

每次小武絮絮叨叨的说起这些沉重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总怕这些事情在他
脑海久了,会影响他的病情,于是我就高高兴兴的引开话题,试图让他快乐起来。有时
候,舅舅看到我和小武有说有笑,就神情慌张,总要找个理由把我支开。我感到小武对
此非常不高兴,他也因此很不喜欢舅舅。

小武给我说,他最不喜欢村里乡亲们看他的眼神。“好像我不正常一样。我怎么就不正
常了?我都好了!”

有一天我和小武边走边聊,经过一家院子,院子里的人看见我们,就开始低声议论。还
时不时用余光扫小武一眼。小武就走过去,这些人都收了声。看小武有些生气,一个大
嫂就尴尬的打招呼:“是小武啊,你今天怎么有空出来。你好些了吧?还是要多休息啊。”
说着话呢,别的人就悄悄走开了。

那一整天小武都不高兴。我看见他揪自己的胳膊,揪出了一块块的红痕,好像生了自己
很大的气。为此我劝过舅舅他们,“你们别老是把人家小武当个病人那样看,那会增加
他心理负担。再说,他都好了。”舅舅说:“疯病哪有从根子上好的?你不注意着点儿,
小心哪天犯病把你伤了。”

农村人都爱打麻将。这里没什么娱乐项目,现在的电视也是成天闹闹哄哄乱七八糟,没
什么看头,所以人都聚到麻将桌上。

“呵呵,你看农村这人都爱打麻将是吧。不像你城里人啊,农村没啥耍的,打麻将也是
个消遣。原来我打麻将老赢呢,现在这些人都不跟我耍了。我知道,他们以为我没好——
其实我早都好了。是不是?”

开始小武还能笑着对我说。后来时间长了,总是没有人同意让他上场,甚至有一次小武
强行坐上了桌子,其他三个人就起身走了。别说小武,我当时都生气了。小武掀了桌子。

一个老太太就嘟囔着,小武又犯病了小武又犯病了小武又犯病了小武又犯病了。

我问舅舅,怎么这些人都这样?小武都好了!舅舅说:“亏你还是个老师!你也不想想,
要是和他耍钱,别人怎么看?——噢,你看这谁谁谁,趁小武脑子不正常坑人家钱呢!”


因为打麻将的事,小武很消沉。我实在不愿意看到小武这么低落的情绪,就想找几个人
陪他耍一下,过个瘾。村里的小伙子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姑娘们也都出去打工了,剩
下一帮老的老小的小。这些人听我一说,都觉得我在胡扯。直到我遇见大力。

大力和我,和小武都是同岁。我小时候寄养在外公家,就是他和小武领着我上山下河,
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快二十年过去,村子的山没变,河没变,甚至那条弯曲的山路也没
变,我们却都变了。我被尊称为人民教师,却不满现状,消极怠工,误人子弟。小武结
了婚生了孩子,现在却被人叫做“疯子”。大力结了婚又离婚,浪荡在家乡的十村八店,
成了一条闲汉。

大力拍着胸脯,说包在他身上了。当晚从别的村叫了两人,和小武凑了一桌。我陪着他
们到半夜,实在犯困,又看不懂,就回舅舅家睡了。临走,小武让我借他五百块钱,我
犹豫了一下,给了他。

小武疯病又犯了。那天后半夜,大力和他的俩儿哥们,把小武全身上下血洗一空。有人
说,大力他们抽了老千。第二天早上,小武回到家的时候还能控制情绪,只是摔了几个
杯子,然后蒙头大睡,谁叫也不醒。情况是从我到他家开始变糟的。

小武妈一见我,老泪纵横,气得手直哆嗦:“你是黑了心呐。我的儿啊。你都不知道大
力是狼?我的儿啊。你把小武往死里害呐。我的儿啊。你明知道他有病呐。我的儿啊……”

好多邻居都来了。都议论纷纷,说,这小伙子没脑子。

舅舅十分尴尬,见人们都在指责我,也生了气,就高声训斥:“我就害怕!我就害怕!
你不知道他是个疯子?!他在西安就疯,一直疯了这半年,你难道不知道?你看你现在!
冤不冤枉!我给你说了多少回,不要和这疯子……”

就在这时候,小武从床上一弹而起,一头撞向舅舅。被人拉开后放声大笑,又失声痛哭。
终于,终于,他开始一边跳一边唱,眼泪鼻涕口水四处横飞。我隐约看见好多的老的老
小的小的乡亲们都在议论,一边说一边点头。


暑假结束。在我走的那天,小武也被送到了西安的医院。我满怀愧疚的给小武父母道别,
他们搂着一岁多的孙子,木然的看着我,眼神空洞,没有内容。路上,我回想着他们,
回想着小武,回想着村子多年不变的山与河、人与路,喉头一阵发涩。

我不明白,小武看着看着就好了,怎么又突然犯病。难道真是打麻将受了刺激?难道真
是我害了他?或者,难道真是疯病本来就治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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